王老师真的没有让我久等,雪片般的报告单同一时间飞回了病房。
小希咽喉溃烂处取的拭子、咳出来的痰、气管镜从肺里吸出来的分泌物、淋巴结组织、肺组织、甚至骨髓液里,全都是马尔尼菲蓝状菌。
小希的喉咙、肺、淋巴结,骨髓里,全都开满了「人体玫瑰」。
巨大的绝望感包围了我。
这证明小希的治疗方向一直都是错的,抗结核、用激素、抗细菌,却唯独没有用过治疗真菌的药物。现在发霉长毛的真菌正在吃掉他的肺、撕咬他的血肉。被啃噬得只剩下60多斤的小希,活下来的机会渺茫。
我安慰自己,至少神探王老师出手了,帮我们找到病因。或许现在刹住车,调转方向治疗真菌还来得及。
那一天,我打算当面去谢谢王老师,尽管情况严峻,但她给了小希「生」的希望。
我拿着那一叠报告单再次来到检验科,王老师特意找了一台可以外接电脑显示屏的显微镜,一张一张地更换玻璃片指给我看:这里,这里,还有这里,全都是菌,每一张玻璃片上都有菌。
那一眼瞥到的图片,我或许这辈子都忘不掉了。亲眼透过显微镜,直面漫山遍野的敌人时,那种冲击感,和宛如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,是看报告单上的结论所远远不能比拟的。
而王老师站在一边,没看到我震撼的神情,只是一次又一次换着玻片,反复向我介绍图片上菌种的特点、形状。那感觉,就像她在介绍熟悉的朋友一样。
王老师不停讲述自己的检测步骤,我听得出,这是一场曲折的「破案」:她查阅了很多文献,又做了测序验证,才终于发出报告。
我后来也去查阅过那三个去世病人的资料,无一例外,都是发现的太迟了。虽然后来找到了真菌,但身体也已经被啃噬殆尽。
当年悠悠虽然诊断清楚了,但后续治疗仍然艰难无比,反复住院总数达7次之多才幸存下来。
我只能为小希祈祷现在不算太晚。
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了,我偷偷看了好几次手机,小希用药所需要的深静脉管子已经准备就绪,主管医生在请示是否马上开始用药。
而王澎老师依然拉着我,介绍人体玫瑰的奇异之处。她一张张调换着病菌的图片,一边为我介绍,一边放大缩小。此时此刻,小小的电脑屏幕,成为了她控制病菌走秀的「T台」。
直到我匆忙而别时,她还追出来,要我给她邮箱,有几张典型的菌让我看看。后来我才听说,基本每个医生过去,她都是热衷于介绍各种病菌。
我们其实也听不懂什么,只是她认真的样子,让人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。
很快,我回到小希的病房,准备用药。确诊病因,原本对小希而言是件好事儿,但这让一家人陷入了两难。
抗真菌的药物,远比抗结核药贵得多,而小希全身太多地方都被感染了,治疗时间将会很长,这个方案可能是吞噬金钱的无底洞。
而便宜的抗真菌药物,副作用很大,会让人发高烧打寒战,而且对肾功能有损伤。
父母犹豫盘算了很久,最终决定试试便宜的药物。
我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,令人担心的事情却还是发生了。用药仅仅10分钟以后,心电监护仪器上的心率就骤然飙升到每分钟次,心电图的形状也从音符般优美的曲线,变成了高耸密集的锯齿。
我迅速停掉药物:「家属先去外面,抢救车、除颤仪、心电图机推过来!」
小希挣扎着要坐起来,瞪大双眼,不顾嗓子的剧痛大喊:「别让他们走。」
「他们在这里帮不上忙,就在门口等着。你别害怕,抓着我的手。」我抓住小希的手,等静脉推了抗心律失常药物后,再紧紧盯着监护仪上的心电图和血压。
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。
当锯齿终于一下子恢复成原来的曲线时,我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的心跳都漏跳了一拍,手也被小希攥疼了。
父母被这个小插曲吓坏了,毫不犹豫地决定换用安全有效的药物。
抗真菌药物的疗效一般很慢,小希却拥有幸运的体质,他用药几天后就不发烧了。并停掉了之前的5个抗结核药物,有食欲了,虽然体重短时间内恢复不了,但能明显看到气色好转。
父母高兴坏了,我却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,这好转的也太快了,可别是还有什么意外状况。
而且小希依旧有点叛逆固执,他是个留守儿童,对父母缺乏感情,也变得不爱跟人表达。他表示出院以后要去陌生的城市打工,也不陪在父母身边。平时我跟他说话,也不怎么吭声。
我生怕前功尽弃,再出现什么幺蛾子,也顾不上床位周转率了,咬牙又留他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院。眼看着他一天天好起来,体重也增加到了80斤,一颗心才渐渐安稳下来。
那段时间,我跟小希越来越熟,再加上抢救他那次结下来的战斗友谊,我每次问他问题,他都能用语言来回答,而不是仅仅依靠点头或者摇头。
有一次,我甚至还调侃他的发型:「葬爱家族早就不流行了呢。」
结果那一天,小希违反住院规定,医院。
等我下午查房时见到小希,被吓了一跳,他竟然剃了个板寸回来。理发师手艺很差,像被狗啃了一样。不过倒是让我第一次看清楚了他的五官,居然还有点帅。他听到夸奖,有点羞涩的样子。
用药将近一个月的时候,我给小希又做了一次CT,肺里趴着的那层密密麻麻的「水蚁」已经变淡了一些,虽然那些被啃食形成的大空洞是不可能复原了,但结果已经超出我的预期了。这个孩子之前经历了太多病痛折磨,现在终于苦尽甘来。
出院那天,我絮絮叨叨了很多注意事项,我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:「你最好还是跟父母去同一个城市,现在的身体情况自己应付不来,还是需要家人照顾的。」
小希虽然没吭声,但跟在父母身后,冲我挥了挥手。
很快,我再次来到检验科,把小希出院的好消息告诉王老师。她很开心的样子,问我是不是真的,并且很快就记了下来:「实在是太好了,这是第6个活下来的!」
她说自己正在积攒资料,想编写一本真菌的图谱,到时候也把小希写进去。这样更多人就能认识罕见的真菌,不至于两眼一抹黑,在治疗上走太远的弯路。
她对我讲了很多关于未来的愿景,还说要开展床旁接种,这样找到病原菌的几率会更高。像这种需要运送到检验科,中途却让病菌偷偷溜走的事情,就会很少发生了。
突然,她停了下来,对着满屋子的显微镜和玻片感叹:「唉,想做的事情太多,时间实在是太少了。」
即使心细如我,当时也没有察觉到这句话背后的异常。
小希出院那半年,我没有再遇到棘手的感染病人,只是因为一些小困难去找过王老师几次。
几次接触过后,我才明白,医院会流传那一句:「细菌室找王澎」。
王澎老师实在太热爱检验病菌这门手艺了。但凡有人来找她帮忙,再忙也不拒绝,有空就埋头对着显微镜。大多数时候,病原菌不会满眼都是,而是需要在显微镜下地毯式搜索。
这是个良心活儿,曾经有个病人,在外院辗转很久都没诊断清楚,医院以后,很快就找到了结核菌。我发